《论语》中有“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的描述,孔子还曾赞叹:“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可见音乐(韶乐)有多大的魅力。本文所写的是潮州人在上海发扬光大家乡音乐的故事,他们在艰难困顿中,仍时时从音乐生活中获取快乐。这种来自民间的非功利的艺术活动,令人感念不已。这在今天,实在也有发扬光大的必要。 乡情与乡音
人们常用“凡海潮到处就有潮人”来形容广东潮州人的足迹遍四海,而潮州人自己又加了一句:“有潮人处即有潮乐”,以喻潮人视潮乐为魂魄的感情。潮州音乐以它形式灵活乐器可繁可简的特点,增强了它的普及性和传承性。1993年和1999年在汕头举行的两届国际潮剧节上,有来自洛杉矶、巴黎、悉尼等地的潮剧团,不少演员以英语、法语为母语,有的根本不会讲潮州话,可出演潮州传统剧目却十分投入,倾注了浓烈的乡情。“不会讲潮州话,会唱潮州戏”成为一时佳话。
在上海,早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就有了潮州会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潮人在沪从事工商各业,居留人数近二十万,租界内外亦已形成多处潮人居住相对集中的所在,其中尤以八仙桥、九亩地(今城隍庙附近)一带为著。人数众多,住地相近为潮州音乐的繁荣提供了良好条件。一些潮乐爱好者相邀聚合演奏交流技艺的民间音乐组织纷纷出现,这是潮州音乐在沪发展迅速、影响剧增的时期。著名的潮州音乐乐曲如《过江龙》、《海棠花》也在此时由百代公司灌唱片发行。据现已86岁高龄的原上海潮州国乐团团长、上海筝会会长、古筝名家郭鹰回忆,他1934年来沪后即听过郭沧洲弹古筝、郭豫立操琴的《过江龙》唱片。
潮州音乐在上海得以超越地域局限而赢得不少非潮籍人士的钟爱,这应和潮州音乐丰富多样的变化,以及非凡的艺术感染力密切相关。潮乐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各种乐器的不同组合,以及演奏形式、演奏风格的变化,可以演绎出锣鼓乐、笛套古乐、弦丝乐、细乐、庙堂音乐、汉调音乐等等迥然各异的音乐品种。演奏时以大鼓指挥,配以大小唢呐、洞箫、椰胡、秦琴、三弦等管弦乐,时而是雄壮粗犷的大锣鼓,时而是悠扬悦耳的管弦乐声,刚柔相济,撼人心弦。二弦、三弦、椰胡、提胡、竹弦、小笛等等乐器的组合则用以演奏弦丝乐。这种组合轻灵便捷,可多可少,三四人到十余人均可表演,是最具群众性的室内轻音乐。弦丝乐乐曲有的含蓄蕴藉,有的优美典雅,《寒鸦戏水》即其中代表性乐章,演奏得好真令人有绕梁三日之感。
初登大雅堂
沪上潮乐的民间组织“新潮潮乐丝竹会”活动时期,正值国难当头,上海先是沦为孤岛,继而全面陷于敌手。丝竹会中不少人因战争失业,生活困顿。年轻的郭鹰就当过小学教师,跑过单帮,画过扇面,搞过活动广告,收入极不稳定。即使在这样窘迫的情况下,他们仍不离不弃,坚持每周两次在桃源坊二号客厅演奏心爱的潮乐。反复的合乐令郭鹰对潮州弦丝乐曲娴熟于心,从而将不少乐曲整理移植为潮州筝曲,形成可以独立演出的曲目。
1941年,郭鹰见一些江南丝竹、古琴民乐家相继在兰心大戏院举行独奏音乐会,不觉跃跃欲试。他想,古琴演奏能开音乐会,我这古筝不也一样可以!仗着年轻气盛,又有丝竹社朋友们的支持,他也在“兰心”举办了一次古筝独奏演出,把旖旎委婉扣人心弦的《寒鸦戏水》、《一点金》、《平沙落雁》等潮州筝曲介绍给上海听众。这是古筝第一次不再作为伴奏乐器而作为主角登上中国现代音乐的大雅之堂。
1947年经友人推荐,郭鹰为上海文化电台演奏古筝。志在弘扬潮州音乐的他和电台约定:我义务演奏不收你们钱,你们也不要在这个时段做广告。电台欣然同意,并为他安排了最佳时间:每天21:00-21:30分。自此,优雅华丽的潮汕筝曲每每在晚间此时流淌在上海弄堂里、大街上,过路者不觉驻足倾听。短短两个月,郭鹰收到了大批听众来信,有年老的,有年轻的,有上海的,还有来自山西太原等地的;来信者有的是潮籍,然大量的是非潮籍人士。郭鹰通过电台与听众交流,结交了不少“空中朋友”。相隔半个世纪,我们在采访郭鹰时,他还讲了个有趣的故事:“有位姓蒋的听众,是上海某纱厂的高级职员,写信说他特别喜欢我的筝曲,要和我交朋友。于是我们约定时间在老西门一个地方见面。可到时候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人找我。后来我们终于见到了,我问:‘那天约好的,你怎么不来?’答:‘我来了,可没看见那里有老先生呵,都是年轻人。’——他把我当成老头了。”
“儒家风骨”在与新潮等丝竹会差不多同时,活跃在十六铺一带的,还有十六铺小工栈(十六铺货运码头工人住处)的锣鼓班。这支锣鼓班全由潮籍小工自发组成。他们身为码头装卸工,收入菲薄却省吃俭用凑钱,置备了大鼓斗锣唢呐椰胡等等全套潮州音乐乐器,以及舞狮的全部行头,于工余闲暇吹拉弹唱自娱自乐。每年正月初一、初五,就出动潮州大锣鼓和舞狮队伍去码头演出,在外滩一带巡游,过往市民驻足观赏的,有时多达百人,道路为之堵塞。和某些街头演出要观众给钱的“卖艺”截然不同的是,小工栈锣鼓班的表演既是自娱,也是将欢乐带给别人,和住地百姓共庆佳节,全然没有“收费”一说。节日里穿街走巷响起潮州大锣鼓,原是家乡习俗。“每逢佳节倍思亲”,小工栈锣鼓班借此营造了近似家乡的节日氛围,同时聊解乡愁于万一。喜庆盛典,但有友人相邀,锣鼓班也总是无偿演出致贺。
另一支成立时间较晚(1946年)、性质与小工栈锣鼓班相近的元龙里丝竹社则还留下一些资料。四十年代中,澄海人卢良炎在沪创办了一家兴利搬运公司。搬运工人全系潮籍。酷爱潮州音乐的领班(工头)魏锐恭、魏锐丰兄弟遂组织公司内有基础的爱好者成立丝竹会,以公司所在地永安街元龙里命名,称元龙里丝竹会。从此元龙里工余时间乐声不绝,逢年过节、开工庆典,更是热闹非凡。元龙里乐声初起时,首先吸收了两位虽不在兴利工作,却同样痴迷于家乡音乐的乐师谢声、谢焕生。谢声在八仙桥一家当铺打工,善于唢呐;谢焕生在一家食品公司任职,精于锣鼓。两人一有空闲就去元龙里参加排演。得此两位能手,元龙里丝竹会如虎添翼,演出的潮州大锣鼓著名于时。和上述各潮乐丝竹会及小工栈锣鼓班的表演一样,元龙里丝竹会的种种庆典演出,也都是自愿参与,不收分文。
从郭鹰的义务为电台演奏古筝,到各潮乐丝竹会、小工栈锣鼓班在各种场合的无偿演出,我们可以感受到潮人潮乐的一个显著特色,这就是不逐利,不追名,只执著于一份对乡土音乐的热爱。这种“只求知音,不问报偿”的演出风格,潮州音乐人自豪地称之为“儒家风骨”。
从1948到1949年,面临崩溃的国民政府为准备逃亡大肆搜括民间财货,发行的金元券形同废纸,市面上百业凋零,一些原本处于社会底层的潮州音乐人纷纷失业。为了糊口,他们或制作木屐、腌制蜜饯,或替人画画书签。困顿之中,谋生之余,聚在一起演习家乡音乐,更成了生活中惟一的欢乐。
一些爱好潮州音乐的江南丝竹名家如卫仲乐、许光毅、王巽之、李廷德、林石诚、王乙等,时而也到谢焕生、郑仁海、郭鹰等聚会的地方聆听、交流。一些潮乐名曲如《一点金》、《过江龙》、《骑骡吹仔》等,于是也移植到了江南丝竹中。一次著名民乐家卫仲乐见到谢焕生肩背大串木屐在街上叫卖,不觉尾随他走了一程。想到这个演奏潮乐锣鼓时神采飞扬的谢焕生,竟如此艰难度日,卫仲乐深深感动了,他伸出大拇指对谢焕生说:“真是佩服你!”
弦歌终不废
1950年10月,带着庆祝解放的欢快心情,潮音国乐社在成立的当年就参加了于兆丰公园(今中山公园)举行的国庆游园会,痛痛快快地展现了一番潮乐魅力。但少数人的聚合演奏显然已满足不了需要。上海的潮籍音乐人酝酿着成立一个大型的业余潮州音乐团体。1951年由郭鹰倡议牵头,郑仁海等四处奔走,又得刘寄远主要捐资,租赁永寿路立贤坊21号前厢房一大间(带有天井阁楼),于11月正式成立上海潮州国乐团。消息传出,原先分散活动的潮乐好手聚于国乐团旗下者达五十余人,成为超过过去任何一个潮乐组织的大型民间音乐团体(后属上海音乐家协会领导,成为国乐团体会员)。
因为汇集了上海几乎全部的潮乐好手,有了条件较好的排练场所,潮州国乐团显得生机勃发,演出活动也颇为广泛。多届“上海之春”音乐会,都少不了潮乐团的乐声。郭鹰还曾为印度总理尼赫鲁、印尼总统苏加诺演奏。1954年为庆祝新中国成立五周年及人民代表大会的召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特地为潮乐团的演奏录音。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为之录音次数则更多。乐团的精彩节目《龙摆尾》、《蜜蜂忙》、《倒骑驴》、《一点红》、《画眉跳梗》、《掷钗》和《寒鸦戏水》,均灌制了唱片广为发行。其中郭鹰的筝曲《寒鸦戏水》是我国首批向国外发行的唱片之一,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以英、法、越南、泰国等36种语言介绍和播放,反响很大,人们盛赞“闻声见景,百听不厌”,海外筝乐爱好者来沪购买古筝,有的竟称之为“郭鹰筝”。平日里乐团排练之日,则是立贤坊周遭群众一饱耳福之时。鼓乐响起,人们扶老携幼循声而来,或自备椅凳,或一旁站立,把排练场围个水泄不通。进不了门的,伺立于大门之外作隔墙有耳状的听众,也是秩序井然,至排练结束方依依不舍离去。
潮乐团成立次年,郭鹰成为上海民族乐团古筝演奏员。1956年周秋帆任上海杂技团乐队演奏员。谢焕生也被上海民族乐团吸收为专业演奏员。1960年到1961年间,上海音乐学院先后聘郭鹰、谢声为兼职教授(郭鹰还兼为南京艺术学院教授)。潮州音乐杰出的乐师从此步入高等学府讲坛。
著名二胡演奏家闵惠芬就曾向郭鹰学习潮州椰胡,并将郭鹰用椰胡演奏的《寒鸦戏水》改编移植为二胡独奏曲,受到国内外听众的欢迎。自建国至“文革”前这短短十来年,是沪地潮州音乐最辉煌的时期,其发展之迅速,影响之深广,至今仍是历史上任何时期所不能比拟的。
“文革”期间,上海潮乐团被迫挂弦息鼓。团址被侵占,大量乐谱和部分乐器也遭散失。
二十年后,1986年秋,上海潮乐团假座市文联礼堂举行恢复活动大会。老一辈音乐家贺绿汀为潮乐团题词:“天涯存知己,四海有潮音。”市文联副主席、著名画家沈柔坚题词:“潮音天下扬”。闵惠芬健康欠佳,潮乐团未敢邀请她参加会,她却自己赶来,在会上发言道:“我很小的时候在学校(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图书馆唱片室就被潮州音乐《出水莲》迷上了。那委婉深沉含蓄缠绵的曲调反复听也听不够。这么好的音乐如果不把它继承发扬,我们将愧对后人。”这段话可谓道出了所有关注和热爱潮乐者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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